桃花酿，这名字念在舌尖便如春风拂面，三月里，当满山遍野的桃花灼灼其华时，江南的老人们便开始张罗着酿制这一年一度的春酒，我幼时在绍兴外祖家，常见外祖父将新摘的桃花瓣铺在竹筛上晾晒，那粉白的花瓣渐渐蜷缩，却仍固执地保留着一抹娇艳,仿佛把整个春天的魂魄都锁在了那纤细的脉络里。
酿桃花酒是门精细活计，外祖父总说，须得选"将开未开"的桃花骨朵，这样的花瓣厚实，香气最是浓郁，采摘要在晨露未干时进行，带着夜气的桃花才能酿出清冽回甘，我常蹲在灶间看他将糯米蒸得晶莹剔透，拌上酒曲后，把那些沐浴过晨光的桃花一层层铺进去，最奇妙的是封坛时刻，老陶坛用桑皮纸扎紧后，外祖父必要在坛口系一根红绳，说是"缚住春魂"。
等待的三个月里，那排酒坛在阴凉的柴房角落沉默着，我总忍不住去偷看，直到某天清晨，突然有暗香浮动，外祖父启封时，琥珀色的酒液上飘着几瓣桃花，像是凝固的晚霞，他舀出第一勺酒祭过天地，第二勺便点在我唇上，那滋味我至今记得分明——初入口是蜜糖般的甜，转而化作桃花的清苦，最后喉间竟泛起山泉的凛冽，后来读《齐民要术》才知，北魏时就有"桃花酒，令人好颜色"的记载,原来这抹春色已醉倒千年。
去年清明回乡，在祖宅废墟里竟挖出个残破的酒坛，坛身长满青苔，可掀开一角封泥，仍有暗香袭来，我突然明白，桃花酿从来不只是酒，它是被时光窖藏的记忆，是中国人对春天最诗意的封存，就像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，我们永远在追寻那个落英缤纷的梦境，如今超市里虽有各式桃花酒，却再难尝到外祖父酿的那般,带着柴火气与晨露味的春醪。
这或许就是传统的况味——当我们用流水线复刻古老技艺时，总有些许魂魄消散在机械的轰鸣里，但每见桃花盛开，我仍会想起那个系红绳的老人，和他用整季春天酿造的,令人微醺的魔法。
